2010年4月,长春一家自闭症康复机构内的一个孩子正在学习最基本的称谓。据悉,这样的自闭症救助机构在全国不足30家。 (CFP/图)
壹基金的根还不够深
南方周末:壹基金进入中国大陆三年后,你感觉社会整体对于慈善支持的状态如何?
李连杰:起码在媒体你可以看到各个版面,娱乐,时尚,旅游,地产,都要不时提到慈善公益。这些媒体带动整个大的社会舆论和环境都在动,帮助这个社会完善,不管是批评的还是赞扬的。
我很欣慰地看到,慈善不是李连杰一个人在做,是大时代造成的。是做秀也好不做秀也好,很多演艺界的人在动,很多普通百姓也在动起来,尤其汶川、玉树地震后,越来越多的人在加入。中国的公益事业刚刚出满月,正在起步阶段。
南方周末:壹基金的基金构成,是来自企业界多一些还是个人多一些?
李连杰:每年不一样。我们做过社会调查,中国和美国的情况正好相反,美国80%来自个人,20%来自企业,中国80%来自企业,20%来自个人。
前两年是60%个人,40%企业。有灾难的时候,个人(捐助)的比例就会提高,平时企业比较多。
我们现在有一些结构性的问题,其实很多人愿意每天捐一块钱做慈善,但是手续比较麻烦,技术解决不了。另外,你的定位没有干净地解决清楚,其他的大公司就没办法全力地开足马力地支持你,所以就没办法维持我原来的梦想,每一个人每一天捐一快钱。
我们现在固定注册的有五六十万人,和十三亿总人口、六亿手机用户是一个大的差距。那些拥有手机的人,我相信一定可以有一块钱捐出来,怎么实现,这个结构性的问题还没有理顺。
南方周末:壹基金在香港和台湾的运作和大陆有什么不同?
李连杰:每一个壹基金在每一个国家和地区都是独立的法人,香港壹基金是独立的,严格说来它除了名字一样,除了李连杰一样,其他的完全不一样,不沾边的,在美国和新加坡的壹基金都是这样。
我在台湾已经要创立壹基金了,但我突然刹车了。包括今年年初,联合国要和壹基金合作创立全球联合国壹基金,都被我踩刹车了。
南方周末:为什么?
李连杰:因为我周围有很多企业家,包括一些全球大的咨询公司给我一些建议,一个年轻的企业,如果成长过速,危机会非常大,死亡率非常高。因为你是同样一个品牌,不管在哪一个地方出了问题,对于整个品牌都有影响。如果孟加拉、中东的壹基金被贪污了,整个壹基金都会被传染。
壹基金的根还不够深,如果我能针对十三亿人做出一个模式来,难度已经相当大了。如果你再把它做长的话,就会出现问题,我要先把大陆这一块做深做透,所以我们的速度要放慢,这样才能够走得更远。
南方周末:经过三年的运作,壹基金好像建立了一种模式,你把钱放在国有单位里,账务全透明,每个季度的开销全部公开,这在国内是独一无二的样本。
李连杰:基金有两种,一种叫公募,一种叫私募。在全世界范围来讲,私募是不需要公布的,因为他拿出钱私人就做了,只要是合法的百分比就没事了。公募是因为,钱来自大众,你要跟大众说清楚,或者股东给你钱,你要通过股东大会说清楚。
中国的公益组织透明度还有待增加,壹基金这三年透明化发展,是想树一个样本。我也觉得我做得太透明了,就阻碍了发展。因为太透明了,不需要透明的都透明的时候,就影响了很多人的思维,你做得那么好,走得太快,把同行落得太远,在中国谁跑得太快谁死得惨。所以我有的时候,也勒着点儿缰绳、踩着点儿油门,这个节奏要符合国情。
成熟的公民社会
南方周末:在这些年的公益事业中,你的核心追求是什么?
李连杰:我是一个很理性的人,我喜欢的是结构上的改变:经过二三十年的努力,中国人思想在改变,怎么样能够让这个社会变成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,每一个公民都能够负起他那个时代的责任。
新中国成立的头几十年,我们讲的是精神世界,忽略了物质,后来几十年讲的是物质,忽略了精神。我们能不能降到一个很基本的道德立场上来,就是又要物质又要精神,从本性上做一些事情。这个真的需要几十年。
我一开始说这个需要三十年。随着信息化的沟通快速发展,可能二十年,可能十五年,未来百年,三百年五百年都可以,只要人类都认同这个价值的时候,这个基金就要运作。
全球的基金有两大类,一种就是美国这种,捐一大笔钱,本钱不动,滚动投资回报利益补给社会,这叫鸡不杀,孵蛋给社会。但中国的法律认为你养了只大的鸡永远不给当代社会,只是蛋给当代社会不行,中国的一个是不养鸡,70%回到社会,等于没有养鸡的过程,只有孵蛋的过程。
中国的每一代人要负起每一代人的责任。所以我就要联想,这样一种国情,怎么能够做到每一代人负起每一代人的责任,要从本质上改变,从信念上、价值观上改变,做人的尊严和道德观要重新建立起来。
我做壹基金开始的一两年,很辛苦,没人知道我在想什么。圈内的精英知道,其他人觉得,做公益就是捐钱盖学校,你搞那么多事情干嘛,自己拿点钱做了不就完了嘛。
南方周末:你的公益事业在国内的推进中碰到了什么问题?
李连杰:我遇到的问题永远就是问题太多,又不能说,说了以后问题会更多更多,所以不埋怨。我能说的问题基本都可以解决。
在西方,对公益事业有一套完善的法律监管,在这下你做任何事,只要合法,基本上没问题。不合法,法院会找你,就受到法律的惩罚,很简单的一件事。
但在中国就不是那么简单了,第一,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慈善法,只能依据2004年国务院颁布的基金会管理条例;第二,光符合这个条例还不可以,中国还有一个道德的指引,标准也不一样,学术界一个,企业是一个,白领和普通百姓是一个,社会上的每一个大众,大家的道德观念、道德底线不一样,在不同的起跑线和不同的方向出发朝向同一个目标,就会产生很多问题和新的火花。
壹基金在这些缝隙中生存是一件难度蛮高的事情,它需要得到社会的认同,慢慢地积累经验。因为在中国没有一个可以依据的方向,在中国做慈善,因为没有法律,也不存在非法。在美国你稍微超过一步,就出界了。中国的经济奇迹,完全是这样造成的,向前冲,出了一部法,再向前冲,又出了一部法。你冲在这个行业之前,法律永远在你之后。
我给我的团队定了一个标准,就是“裸体”,我们只要不把钱放在自己口袋里,就是向前冲,因为所有的技术错误都是在打仗中学来的,你给我往前冲就行了,法律永远在你身后。我很早就说,一定先有飞机,然后才有空中管制;一定是先有汽车到处跑,然后才会设立一个交通指示灯。我给自己订立一个良心的底线,在这个基础上不断超越,往前走。
南方周末:“良心”是唯一的底线吗?还有什么底线?
李连杰:从人类文明的发展来讲,基本上两条线。一个界线是法律,触碰法律我们用法律处罚;在法律之前,西方基本上使用宗教,也就是说做人的道德观念。在中国的社会里你也会发现,儒家思想、佛家思想、道家思想,这三驾马车伴随的道德底线,建立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和价值观。近些年来,我们对价值观谈的比较少,或者这种价值观在根里面没有了,浮在比较飘的一个位置上,没有自觉自愿、根深蒂固地建立起来。
你看西方的一个结构,比如说天主教徒基本上是百分之五到十五的工资自动就给了教会,教会就自动地给了社区,就是一个自动的模式。一个公民社会的建立,每一个人都自觉到把自己能够承担的一点点东西回馈社会,不是你给了钱就没事了,你还要监管,你还要做一些事。如果真的能落实,就是我们的梦想。
比如一个印度的哲学家跟我说,67亿人类,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10%的人为了地球这个家努力做一点点的事的话,对整个人类的格局改变就很强烈。我说对,中国就有13亿,如果有一天中国能有六亿七千万的人动起来,也就是我们手机用户再加一点点,整个人类的格局就会改变。这是一个哲学上的探讨,百分比的探讨,是相当相当相当难的动作,但是一点点来。
南方周末:如果有一个李连杰主义的话,它概括起来是什么?
李连杰:它这个不是我一生来就有的信仰,是我一点点累积起来的。我只是把佛法中的精髓拿出来,在今天的社会里慢慢地去做,前人的思想说得清清楚楚,我只是做一个现代简易版而已,没做任何的创新,我也没有主义。
这个主义逃不出几千年祖宗的主义,他们的文本在我们面前我们读不懂而已,我把它简化成简单得我们能读得懂的而已,大家一起坚持着读。
我没有新的任何东西,新的东西都是术,不是道。道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,这是道。我记得我跟在诺贝尔和平奖那个红衣大主教谈了40分钟,谈“道”,谈人类今天怎么样建立一个跨宗教、跨种族、跨政治、跨文化的共同价值观。我们人类目前缺少的是一个共同的东西,价值观,而不是术。
随便给几个二十岁的孩子一个课题,他们可以变出很多很多的术来,比我们都厉害,因为世界是他们的,未来的年轻人一定有很多术,但是道要弄清楚,如果没有道只有术就乱了。壹基金最简单地说,就是设立一个道。
(本文来源:南方周末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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